第3章 朝花夕拾 (3)[第1頁/共5頁]
孩子們所盼望的,過年過節以外,大抵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。但我家的地點很偏僻,待到賽會的行列顛末時,必然已鄙人午,儀仗之類,也減而又減,所剩的極其寥寥。常常伸著頸子等待多時,卻隻見十幾小我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倉促地跑疇昔。因而,完了。
我所看的那些陽間的丹青,都是家藏的老書,並非我所專有。我所收得的最早的畫圖本子,是一名長輩的贈品:《二十四孝圖》。這固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,但是下圖上說,鬼少人多,又為我一人所獨占,使我歡暢極了。那邊麵的故事,彷彿是誰都曉得的;便是不識字的人,比方阿長,也隻要一看丹青便能夠滾滾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蹟。但是,我於歡暢之餘,接著就是絕望,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以後,才曉得“孝”有如此之難,對於先前癡心妄圖,想做孝子的打算,完整絕望了。
現在想起來,實在很感覺傻氣。這是因為現在已經曉得了這些老玩意,本來誰也不實施。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,卻很少見名流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麵,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。何況現在早長大了,看過幾部古書,買過幾本新書,甚麼《承平禦覽》咧,《古孝子傳》咧,《人丁題目》咧,《節製生養》咧,《二十世紀是兒童的天下》咧,能夠抵當被埋的來由多得很。不過彼一時,此一時,彼時我委實有點驚駭:掘好深坑,不見黃金,連“搖咕咚”一同埋下去,蓋上土,踏得實實的,又有甚麼體例可想呢。我想,事情固然一定實現,但我今後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,怕瞥見我的白髮的祖母,總感覺她是和我不兩立,起碼,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毛病的人。厥後這印象日見其淡了,但總有一些留遺,一向到她歸天——這大抵是送給《二十四孝圖》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。
我最後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,待到掘出黃金一釜,這才感覺輕鬆。但是我已經不但本身不敢再想做孝子,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。家道正在壞下去,常聽到父母愁柴米;祖母又老了,假如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,那麼,該埋的不恰是我麼?如果一絲不走樣,也掘出一釜黃金來,那天然是如天之福,但是,當時我固然年紀小,彷彿也明白日下一定有如許的巧事。
當時的《二十四孝圖》,早已不知去處了,目下統統的隻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畫的本子,敘老萊子事雲,“行年七十,言不稱老,常著五色斑斕之衣,為嬰兒戲於親側。又常取水上堂,詐跌仆地,作嬰兒啼,以娛親意。”約莫舊本也差未幾,而招我惡感的便是“詐跌”。不管違逆,不管孝敬,小孩子多不肯意“詐”作,聽故事也不喜好是謊言,這是凡有稍稍留意兒童心機的都曉得的。
現在看看《陶庵夢憶》,感覺當時的賽會,真是豪奢極了,固然明人的文章,怕不免有些誇大。因為禱雨而迎龍王,現在也另有的,但體例卻已經很簡樸,不過是十多人迴旋著一條龍,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。當時卻還要扮故事,並且實在奇拔得可觀。他記扮《水滸傳》中人物雲:“……因而分頭四出,尋黑矮漢,尋梢長大漢,尋梵衲,尋胖大和尚,尋茁壯婦人,尋姣長婦人,尋青麵,尋歪頭,尋赤須,尋美髯,尋黑大漢,尋赤臉長鬚。大索城中;無,則之郭,之村,之山僻,之鄰府州縣。用廉價聘之,得三十六人,梁山泊豪傑,個個嗬活,臻臻至至,人馬稱娖而行。……”如許的白描的活前人,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?可惜這類盛舉,早已和明社一同毀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