揚州十日記[第4頁/共8頁]

廳後宅西房尚存諸老婦，不能遁藏，由中堂穿至後室，中儘牧駝馬，複不能逾走；心愈急，遂俯就駝馬腹下，曆數駝馬腹蒲伏而出；若驚駝馬，稍一舉足，即成泥矣。又曆宅數層，皆無走路，惟旁有弄可通後門，而弄門已為卒加長錐釘固；予複由後弄至前，聞前堂殺人聲，愈惶怖無策，回顧左邊有廚，中四人蓋亦被執治庖者也，予求支出，使得參司火掌汲之役，或可倖免。四人堅辭曰：“我四人點而役者也，使再點而增人，必疑有詐，禍且及我！”予哀籲不已，乃更大怒，欲執予赴外，予乃出，心益急，視階前有架，架上有甕，去屋不甚遠，乃援架而上，手方及甕，身已傾仆，蓋甕中虛而用力猛故也。無可何如，仍急趨旁弄門，兩手棒錐搖撼百度，終莫能動，擊以石，則響達外庭，恐覺；不得已複極力搖撼之，指裂血流，淋漏兩肘，錐忽動，極力拔之，錐已在握，急掣門【戶及，“及”在“戶”下，意為門閂，下同】，【戶及】木槿也，濡雨而漲，其堅澀倍於錐，予迫甚，但力取【戶及】，【戶及】不能出而門樞忽折，扉傾垣頹，聲如雷震，予急聳身飛越，亦不知力之何來也。疾趨後門出，即為城腳。時兵騎充滿，觸處皆是，進步不能，即於喬宅之左鄰後門挨身而入；凡可避處皆有人，必不肯容，由後至前，凡五進皆如是。直至大門，已臨通衢，兵丁來往絡繹不斷，人覺得危地而棄之。予乃急入，得一榻，榻顛有仰頂，人緣柱登之，屈身向裡，喘氣方定，忽聞隔牆吾弟哀號聲，又聞舉刀砍擊聲，凡三擊遂寂然。少間複聞仲兄哀懇曰：“吾有金在家地窖中，放我，當取獻。”一擊複寂然；予此時神已離舍，心若焚膏，眼枯無淚，腸結欲斷，不複自主也。旋有卒挾一婦人直入，欲宿此榻，婦不肯，強而後可，婦曰：“此地近市，不成居。”卒複攜之去，予幾不免焉。室有仰屏，以席為之，不堪人，然緣之能夠及梁，予以手兩扳梁上桁條而上，足托駝梁，下有席蔽，中黑如漆，仍有兵至，以矛上搠，知是空虛，料無人在上，予始得竟日未遇兵；然鄙人被刃者多少人？街前每數騎過，必稀有十男婦哀號隨其後。是日雖不雨，亦無日色，不知旦暮。至夕，軍騎稍疏，擺佈惟聞人聲哀號，思吾弟兄已傷其半，伯兄亦未卜存亡？予婦予子不知那邊？欲蹤跡之，或得一見；且使知兄弟死所。乃附梁徐下，躡足至前街，街中枕屍相藉，天暝莫辨為誰？俯屍遍呼，漠無應者。遙見南首數火把簇擁而來，予急避之，循郭而走。城下積屍如鱗，數蹶，聲與相觸，不能措足，則俯伏以手代步，每有所驚，即仆地如殭屍，久之始通於衢。衢前後舉火者數處，暉映如白天，逡巡累時，而後越，得達巷子，路人昏夜互觸相惶恐，路不滿百步，自酉至亥方及兄家。